圖:弗朗斯.哈爾斯博物館一景。\作者供圖
專程前往阿姆斯特丹城外十幾公里的小城哈勒姆,目標只有一個:坐擁全球范圍內(nèi)十七世紀“荷蘭黃金時代”肖像畫巨匠弗朗斯.哈爾斯(Frans Hals)真跡最多的博物館??梢灶A(yù)見的是──這將是一場徹頭徹尾的“看臉”之旅。
生于比利時安特衛(wèi)普、年幼隨家人搬到哈勒姆的弗朗斯.哈爾斯是“荷蘭黃金時代”當之無愧的“初代大佬”。他比倫勃朗年長一輩,比后者早三年去世,擁有一個更為長久的職業(yè)生涯。坐落哈勒姆城中心的弗朗斯.哈爾斯博物館(Frans Hals Museum)并非是畫家故居,這座興建于一六○九年的建筑前身做過養(yǎng)老院和孤兒院,直到一九一三年為紀念這位哈勒姆城史上最負盛名的畫家才改為博物館。如今,這棟帶有巨大庭院的老宅已成為哈爾斯的“主場”。想系統(tǒng)性了解這位比倫勃朗更早在肖像畫領(lǐng)域綻放的藝術(shù)家,這兒是必到之處。
五幅由弗朗斯.哈爾斯繪制的民兵聯(lián)群像無疑是弗朗斯.哈爾斯博物館最重量級的藏品。站在展廳正中央,一種被“圍觀”的錯覺撲面而來:畫中既有聚會場合也有告別宴,那感覺,仿佛我誤打誤撞闖進了饕餮盛宴的席間,所有衣冠楚楚的民兵聯(lián)隊成員們都按下了暫停鍵,定睛觀瞧我這個幾世紀后的外來者。這其中,畫家哈爾斯本人也悄悄躲在《圣喬治民兵警衛(wèi)隊的軍官和中士》最后一排的左上角“偷窺”著所有來訪的游客。展廳內(nèi)有互動環(huán)節(jié)頗為有趣:供訪客歇腳的沙發(fā)旁掛著一套民兵連服飾:他們畫中所佩戴的黑色官帽、白色的拉夫(Ruff)蕾絲領(lǐng)和象征身份的橙色綬帶都可在現(xiàn)場供所有人佩戴并合影留念。在穿戴上的那一刻,觀者會成為群像成員們的一分子,確也是份奇妙的觀展體驗。
在哈爾斯博物館中,個人最喜歡的是一間掛滿單人肖像的展廳。這間被印有凸紋的尼德蘭傳統(tǒng)皮革墻板(Leather wall panels)所包裹的房間所展出的都是清一色的“黑衣人”──全部在暗色背景下呈現(xiàn)的身穿黑衫頸圍拉夫的紳士貴婦。相比較群像展廳的人頭攢動和熱鬧喧囂,這個空間素雅很多,可以坐在長櫈上靜靜地和每個人“對話”,傾聽他們訴說獨一無二的故事。
近兩小時的觀展體驗,對我這個多年“倫勃朗死忠”而言是一個巨大的補充。在到訪之前,我始終抱有“哈爾斯不如倫勃朗”的偏見。但在欣賞過館內(nèi)眾多出自各階層人物肖像之后,我對哈爾斯的藝術(shù)有了嶄新的認知。兩人的創(chuàng)作巔峰雖都以傳神精道著稱,卻有著顯著差異──倫勃朗筆下的肖像刻畫的是人性,其塑造充滿了深邃的厚重;那么哈爾斯的人像則詮釋的是性格,其落筆蘊含著率性的瀟灑。
年輕時的倫勃朗和哈爾斯都對細節(jié)有著不同程度的偏執(zhí),想來也正常,畢竟如日中天時都想最大限度炫技,但在倫勃朗的黃金期作品中你是無法發(fā)現(xiàn)筆觸的。他會將所有創(chuàng)作痕跡圓融至無法察覺,無論是人體肌膚還是物體肌理,都被他以假亂真地描摹。待到中年后,他才大量使用“厚涂法”(Impasto)進而留下明顯的落筆印記,卻又破天荒打造出一種在西畫史中獨孤求敗、能夠“入骨畫魂”的深刻。反觀哈爾斯的肖像畫,只有當你在咫尺之距直面哈爾斯博物館中懸掛的人像時,才能意識到其局部細節(jié)所追求的是一種接近國畫小寫意的境界──用可清晰可見的灑脫涂抹將民兵聯(lián)成員叉腰拐向觀者的姿勢、袖口露出的蕾絲、綬帶纏繞的花球,以及金燦燦佩劍的鏤空裝飾勾勒出來,而非極致的工細寫實。這些超越時代的松散筆觸(Loose Brushwork),才是馬奈和梵.高等十九世紀印象派畫家們不遠千里專程來到哈勒姆“偷師”的根本。
以假亂真的技法固然是一種天賦技能包,但無論是哈爾斯還是倫勃朗,在西方美術(shù)史中的崇高地位絕非依靠的是工細,而是松散和厚涂之后的寫意?!翱吹礁ダ仕梗査沟漠嬜魇嵌嗝醋屓擞鋹偘?,和那些每個局部都被同樣手法精雕細琢過的畫作是那樣與眾不同”。當我被弗朗斯.哈爾斯筆下那些精妙傳神的人物集體“圍觀”之時,才徹底領(lǐng)悟了文森特.梵.高寫給弟弟提奧信中的這句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