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叮叮車是香港別具特色的交通工具。\資料圖片
走在今日的香港街頭,時時倒映在內(nèi)心的是昔日的香港風物。雖然我已經(jīng)不再是昨日在中文系讀書的文藝青年,但香港依然是一座文藝的城。我亦已經(jīng)不再是能夠自稱“二十來歲”的人,但香港依然很“年輕”。
“年輕的文藝青年”是一種多么迷人的人物形象,這是香港在我心中的人格投射。香港有太多與文學、藝術相關的故事。這樣的發(fā)現(xiàn),當然并不僅僅因為我作為一名學徒,曾踏足過香港文學的研究視野,更多的是香港的地景,實在留下了太多文學的蹤跡。以至于今天聽到叮叮車行進的聲音,我想起的是張愛玲。張愛玲住在香港的時間里,“叮?!背蔀樗翞槭煜さ慕致暋D菚r她在香港寫劇本,翻譯愛默生與海明威,依靠不多的薪水,相當艱難地度日。她住在英皇道,也住過北角。張愛玲之所以找到這兩處房子,大概都與宋淇及其太太鄺文美有關。他們是張愛玲在香港最親密的朋友。張愛玲最為著名的一張照片,就是鄺文美陪她在英皇道街角的一家照相館拍的。這張照片里的張愛玲叉著腰得意仰頭,意氣風發(fā),但此刻張愛玲卻身處于困頓的現(xiàn)實。只要我經(jīng)過英皇道,內(nèi)心就迴蕩著一個確切的想像:張愛玲曾經(jīng)住在這里。就是這條街,一九五四年,三十四歲的張愛玲在這里走過。
在此之前,同樣在香港,那時戰(zhàn)爭還沒結束。梳學生頭、戴全框眼鏡的張愛玲在香港大學獲得文科二年級的兩個獎學金,成為她青春時代的最大驕傲之一。想必那時的她,大概有不少時刻,曾心滿意足地走過寶珊道,從課室回宿舍。對于這種快樂,學生最為熟稔。一生都在尋求他人和世界的肯定,“好學生”的緊箍咒讓太多人成為“優(yōu)秀”的“俘虜”。然而這一點,勤勉的學生早已內(nèi)化于心。堅持“出名要趁早”的張愛玲,想必對這種優(yōu)績主義的壓迫與其中隱秘的滿足相當熟稔。這一點,張愛玲和我們以及我們周遭的同學沒有區(qū)別。在香港的張愛玲,起起落落,既是時代的影子,也是人生的遭際。
這是香港的魅力。我們這些讀張愛玲長大,現(xiàn)在從事文學研究的文藝青年,在香港想起的都是那些現(xiàn)代文學里的香港風景。在那些風景里,不僅無法繞過張愛玲,更無法繞過蕭紅、戴望舒以及劉以鬯等一系列“南下文人”。“南下文人”的故事,許鞍華在《明月幾時有》中就提過。翻查資料才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一些人原來跟我一樣也是“九○后”,例如茅盾,只是我們之間相差了一個世紀。那些“九○后”見識的香港,應該跟我心中的香港很不同。茅盾在香港寫作的時間,是上世紀的三十年代末、四十年代初。在老照片中,我見過那時的香港,房屋與街道,以及大大小小的招牌、看板、廣告,和當年的“南下文人”共享同一些香港風景。史料的迷人之處就在這里,兩個世紀的“九○后”看過同一個戲院在一九三八年布置的看板《六月飛霜》與《女野人王》。穿越時空的一刻,原來也并不是那么困難。而這樣的穿越,驗證了一句老生常談的話:歷史就是一個循環(huán)的敘事。不同時代的人們,不僅經(jīng)歷著同樣的愛恨情仇,他們還思考著相似的問題,擁有同一種心靈風景。
我心中的香港正是這樣一個歷史化的香港。這是弗雷德里克.詹姆遜的視野,“永遠歷史化”。我并不全然信服詹姆遜的理論,但在寫作處于困難的時間,它總是能讓我擺脫那種平面的、平庸的想像,進入一種澎湃的、蓬勃的思考維度。也只有不斷地“歷史化”,一個空間才具有多維展開的可能。于是,我所熱愛的香港,不僅僅停留于當前的時空,而是在一個具有無窮可能的宇宙不斷向四面延伸的敘事脈絡。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很多時候對香港的想像都過于狹窄。實際上,任何一個地方,只要有心人去讀它的地方志,就能發(fā)現(xiàn),它的歷史原來如此豐厚。光是想像在宏大敘事之下隱匿的民間,就可以生產(chǎn)出無窮的故事。
在對歷史的蓬勃想像中,香港呼應了張愛玲最愛使用的一種敘事話語──“傳奇”。這樣的“傳奇”是日常的。街角轉個彎就能遇見一樁“傳奇”,這就是香港。有一次我和一位德高望重的學者談起去香港淘書的經(jīng)歷,他用一種懷舊的語氣說起多年前,他在諸多香港二樓書店找到了珍稀版本的魯迅譯著。那時他是一個年輕氣盛的青年,如今許多歲月過去了。他依然銳氣不減,那時的香港記憶也依然鮮活。淘書是一件時時便能遇見“傳奇”的事,歲月變遷中人的“不變”又何嘗不是?
細數(shù)我的香港記憶,那些城事同時也是心事。我們都不得不承認,對于香港,我們所知的并不如想像中那么多。但也正是這樣的欠缺,讓我對香港總是充滿了探索的欲望。哪怕這種探索,是一種莽撞的文本挖掘;哪怕我們這代人,距離歷史中的香港,實則已經(jīng)非常遙遠。但我堅信,信奉新歷史主義的人始終擁有一種天真的勇氣,這種勇氣得以讓我們的香港想像走向無窮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