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永新
《尋找飄蕩的忠魂》作者
關愛老兵、宣傳抗戰(zhàn)著名人士
網絡知名撰稿人
浙江諸暨遠征大酒店董事長
一
寫下這個題目時,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那片緬甸原始叢林的野人山,是七十九年前中國遠征軍的夢魘,五萬多遠征軍官兵命畢于此,慘絕人寰!野人山、胡康河谷,這幾個浸透血淚的地名成了許多國人心頭揮之不去的創(chuàng)痛!
一九四二年,為了保證抗戰(zhàn)輸血管滇緬公路的暢通,中國政府派出了十萬青年組成的中國遠征軍揮師入緬,那是甲午戰(zhàn)爭以來中國軍隊第一次跨出國門征戰(zhàn),但是,由于天時、地理、武器裝備以及指揮系統(tǒng)紊亂等種種致命原因,第一次遠征鎩羽而歸,除戴安瀾將軍指揮的同古保衛(wèi)戰(zhàn)及孫立人將軍親率的仁安羌大捷為沉悶的戰(zhàn)場增添亮色外,其他大都陷于敗跡。
在撤退過程中,重慶的遙控指揮和遠征軍副司令長官、第五軍軍長杜聿明將軍的優(yōu)柔寡斷促使決策者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把五萬多中國遠征軍帶進了絕境,讓那片吃人不吐骨頭的原始森林吞噬了那些鮮活的生命。
胡康河谷,在緬語中意為魔鬼居住的地方,那里山高林密、河流縱橫、雨季泛濫、瘴癘遍地、毒蟲猛獸出沒,是當地人聞之色變的野人山。把一支敗軍之師帶入絕境,注定了一場大悲劇的無法避免,五萬多大軍進山,九死一生,僥幸生還的僅不到三千人,大多數命喪野人山的軍人不是戰(zhàn)斗傷亡,而是餓死、凍死、病死甚至被毒蛇、螞蟥咬死的。
十年前,我從中央臺十頻道探索發(fā)現欄目中觀看十集紀錄片《中國遠征軍》,從第三集《兵敗野人山》中,聽到當年第五軍唯一走出野人山的女兵劉桂英老人家眼含熱淚講述一樁慘烈無比的場景時,不禁悲從中來,震驚、悲愴的情緒霎時籠罩全身。她說:在進入野人山之前,大軍在一個叫莫的的村莊休息,有將近1500名的重傷員的去留成了難題:因為已經沒有了路,汽車、大炮都已炸毀,步行進入野人山,未受傷的都自顧不暇,根本無力再抬傷員進山,而追兵已近,將傷員留在原地不僅必死無疑,而且難免被俘受辱,猶豫之中,帶頭的重傷員對長官說:你們快顧自己走吧,給我們留些汽油,我們自己解決。然后,就發(fā)生了中國軍事史上最黑暗、最悲慘的一幕,1500名傷員澆上汽油,集體自焚。
劉桂英說:她雖然沒有親眼看見傷病員自焚,但她隨部隊經過莫的村時,看到了燒焦的尸體,聞到了那股特殊的刺鼻氣味,她一邊嚎啕大哭一邊向他們叩頭,軍長杜聿明也大哭叩頭。
如此慘痛無比的一幕,除親歷者劉桂英敘述及臺灣的邱中岳將軍在《一個老兵的親身經歷》中作了描述外,所有正式檔案內均無文字記載,甚至,后來在內戰(zhàn)中被俘,特赦后在全國政協(xié)作文史工作的當年指揮者杜聿明將軍對此也諱莫如深。
去年,國內民間滇緬抗戰(zhàn)史研究學者第一人戈叔亞兄長特意給我寄來十年前他撰寫刊登于著名雜志《三聯生活周刊》的文章《1500名遠征軍傷病員死亡之謎》。戈兄是一位幾十年如一日癡迷、追尋這段歷史真相的人,他曾經歷盡千難萬苦,甚至騎著大象,由緬甸向導帶路,跋山涉水數次找到莫的村,但他只是證實了當年有一千多名遠征軍犧牲于此,也證實了當年遠征軍撤退進山時炸毀了汽車、大炮,但對于1500名遠征軍自焚殉國一事始終無法證實,但也無法證偽。
對這樣一樁慘烈無比的事情無法還原,戈兄每談及此節(jié),總是長吁短嘆。
或許是太過慘烈,臺灣的“國防部”檔案中對此也無片言只語記載,至于后來,因恐孫立人將軍功高震主,蔣先生制造兵變匪諜案將孫軟禁33年,有關中國遠征軍的一切都被刻意掩飾、淡化了。
沉痛的歷史已遠去,盡管沒有正史記載,但我相信兩位歷盡九死一生逃出野人山的親歷者的話,只是,這一幕實在太過慘烈,甚至讓人不忍下筆。
二
我曾無數次在文字、言辭中言之鑿鑿:我此生最崇拜的人是孫立人將軍。
我不僅是崇拜他的文武全才,更崇拜的是他關鍵時刻的擔當以及對軍中袍澤的生死兄弟之情。
原中國駐印軍50師師長,后孫立人將軍新一軍軍長的繼任者潘裕昆將軍的外孫晏歡兄同樣也是位幾十年癡迷于中國遠征軍歷史的人,用著名導演高小龍兄的話說:這位外表矜持的建筑師,內心藏著一位天使。
晏兄深知我對孫立人將軍的崇拜已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特意將他從美國國家檔案館復來的孫立人印緬戰(zhàn)場神威凜凜照片制作大鏡框送我,我畢恭畢敬,將最崇拜者懸于我辦公室正中。晏歡兄同時又送我一本十年前由孫立人將軍十多位舊部緬甸戰(zhàn)場親歷者寫的回憶文章。我如獲至寶,經細細品讀,野人山撤退的諸多細節(jié)又有了與以前所接收的信息全新的補充。對于歷史,親歷者的敘述或影像資料,遠比文學作品來得珍貴。
在所有新38師舊部的回憶文章中,除了對老長官孫立人的敬仰溢于言表外,對遠征軍撤退時奉命進入野人山的錯誤命令都是痛心疾首的,對下令者杜聿明將軍也是頗有微詞的。
遠征軍原計劃是經臘戌、密支那撤退回國的,但是在途中,杜聿明通過收音機聽到了上述兩處已被日軍占領,遠征軍的退路已被切斷。其實,占領上述兩處的日軍不過幾千人,而遠征軍大部分兵力武器尚存,許多遠征軍官兵決心拼死殺出一條血路回國,但杜聿明將軍與重慶聯系后,卻選擇了一條匪夷所思的闖入野人山原始叢林回國之路并命孫立人率新38師殿后掩護并隨后進山,孫將軍明知闖入野人山是九死一生,他無力阻止第五軍大軍進山,但他決心保全自己全師官兵的性命,這位有勇有謀的將軍利用了中緬印戰(zhàn)區(qū)指揮系統(tǒng)雙重指揮的漏洞,直接用電臺請示了中緬印戰(zhàn)區(qū)參謀長美國人史迪威將軍,在獲得史迪威將軍確認后,巧妙支開了杜聿明將軍派來監(jiān)督撤退的副官,直接將38師帶到了印度,由于孫將軍的英明決策,38師無一人傷亡,不僅保全了全師官兵的性命,也為兩年后的大反攻留下了寶貴的復仇種子。所以,許多部下的回憶錄中都說了幾乎相同的話:我們的命是孫將軍給的。
當然,我相信以孫將軍的大義凜然,在他決心不讓自己手下的弟兄進入絕死之地時,即便公開抗命,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也是絕對做得出來的。
相對于絕大部分文藝作品對孫將軍在會議上公開頂撞杜聿明撤退命令并當場聲稱“恕立人不能從命”,我只是希望我說的上述情形更接近事實。
另有一樁關于孫將軍流傳甚廣的版本大大為國人出了口惡氣,可惜,也不是事實。
這個版本是:
在兩年后的絕地大反攻中,從新38師改編的新一軍一路橫掃緬甸,在一次戰(zhàn)役結束后,有一千多日軍俘虜,參謀長請示如何處置,孫將軍揮揮手說:去審問一下,凡是到過中國的一律活埋,今后就照此辦理。命令被迅速執(zhí)行。
解氣則解氣,可惜是演繹的。
或許是出于感情因素,我也一度相信這個版本,因為我第一次看到此版本是從著名的《報刊文摘》中。
去年我遠征大酒店開業(yè)前,我寫了一篇開業(yè)公告《我的遠征》,講了我的遠征情結及開辦宗旨,其中也帶了活埋戰(zhàn)俘一筆,因心中存疑,發(fā)表前特地將文稿發(fā)給國內官方最權威的滇緬抗戰(zhàn)史專家,中國軍事科學院大校余戈兄指正,余兄看后給我回了一條短信,稱:
所述史實及評論均堪稱刻碑,一字不易,可傳千秋!唯有一個括注建議刪去(即孫將軍下令活埋戰(zhàn)俘)。經嚴謹考證,此為演繹,且不利于孫將軍宣傳。
我發(fā)表時遵余兄囑刪去了此段文字。
后來,許多新一軍將士的回憶都認為:孫將軍接受的是美國弗吉尼亞軍校的教育,美國人史迪威將軍又是最高指揮官,縱然對兵敗野人山有切膚之痛,孫將軍也不大會下達大規(guī)模活埋戰(zhàn)俘的命令,中美日戰(zhàn)史上均無此記載。
唯有一份老兵采訪資料里,老兵肯定地說:孫將軍從來沒下過活埋日本兵的命令,但他下面的團長李鴻將軍下令活埋過幾個。李鴻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湖南騾子,聽說這幾個戰(zhàn)俘參加了南京大屠殺,就直接下令活埋了。
我此刻倒真希望這個情節(jié)是真實的,你活埋了我這么多同胞,來而不往非禮也,活埋你幾個多嗎?多乎哉?不多也!
李鴻將軍是孫將軍的鐵桿兄弟和堅定追隨者,早在淞滬會戰(zhàn)時,孫將軍為稅警團長,李鴻為下屬連長,當孫將軍被日軍迫擊炮擊中倒在血泊中時,李鴻與副連長胡讓棃冒死沖上前去,胡讓棃一把背起孫將軍,李鴻持機槍橫掃殿后,將孫立人救回,后孫將軍身上取出彈片十三塊,撿回條性命。李鴻在內戰(zhàn)中被俘,因抗戰(zhàn)名將身份獲釋后,鐵心追隨老長官孫立人,輾轉尋至臺灣,不久即因忠于孫立人而受牽連被誣匪諜案入獄25年,臺灣特務嚴刑拷打讓其指控孫立人,李鴻寧死不從。李鴻去世后,孫將軍撰長聯一副,第一句“六十年親如兄弟”,令人動容!在孫將軍關心下,李鴻將軍骨灰輾轉帶至香港,由其兒子李定一、李定國兄弟親自捧回長沙安葬。
戰(zhàn)場上結下的生死交情,這才是過命的交情。
去年在遠征大酒店舉辦的中國遠征軍圖片展,我們也特意請了李鴻將軍的兒子李定國叔叔到場,在向他敬酒時,我當場背誦了孫將軍寫給他父親的長長挽聯。
此刻,定國叔叔眼中淚光瑩瑩。
在我們這個圖片展開始后不久,有一天,酒店前臺告訴我:有一位自稱遠征軍將領后人的先生打電話來找我,希望我回電話給他。
我當即撥通了他留下的號碼,對方非常激動,稱是中國遠征軍二00師副師長高吉人將軍嫡孫,說他祖父就是翻越野人山撤回國內的,不但親眼目睹了野人山的潰敗和戴安瀾師長的犧牲,而且?guī)ьI二00師殘部最終撤回國內,并親自撰寫了野人山撤退經過呈軍方最高層,親手將戴師長骨灰交由官方。
老人家與我的通話持續(xù)了四十分鐘,而且,加上我微信后還難以從剛才激動情緒中走出,非要與我視頻通話,我告訴老人家:這是我第一次與人家視頻通話。
老人家只是喃喃地反復說一句話:不能忘了遠征軍!不能忘了野人山!
李鴻與孫立人
李鴻之子李定國先生參加中國遠軍圖影展
從左至右周恩來總理侄女周秉德、張自忠上將嫡孫張紀祖、遠征軍司令長官衛(wèi)立煌上將孫女衛(wèi)修寧、李鴻將軍兒子李定國在遠征大酒店大聲同唱《不死的中國》
三
兵敗野人山的潰軍隊伍中,有一位后來用詩歌祭奠他死去戰(zhàn)友的詩人,他叫穆旦,當時是西南聯大的教師,投筆從戎后在第五軍當了中校翻譯官,親身經歷了野人山煉獄般的磨難,在踏過野人山累累白骨后僥幸揀回一條性命回到國內。
也許是野人山的經歷太過慘痛,以至于穆旦回國后性情大變,從一個開朗活潑的人變成郁郁寡歡、沉默寡言之人,不愿向人提起那厄夢纏繞的野人山。三年之后,一次醉酒之后,壓抑太久的穆旦終于爆發(fā),嚎啕大哭地寫下中國現代詩歌史上的著名詩篇《森林之魅—祭胡康河谷上的白骨》。
穆旦是筆名,本名查良錚,浙江海寧人,他有個名滿天下的堂兄弟,本名查良鏞,筆名金庸。
三月二十七日,國內第一家關愛老兵基金深圳市龍越慈善基金會在長沙舉辦了《為愛止戈》大型公益音樂及頒獎會,作為基金會理事,我也理所當然出席。
后來,經同為龍越理事的著名財經欄目主持人畢嘯南提議,組委會讓我與另一位素昧平生的關愛老兵志愿者袁野老師共同上臺朗誦穆旦的那首詩。
我本不愿意在臺下近千名觀眾的舞臺上去拋頭露面,而且我也從來沒嘗試過詩朗誦這種形式。即使朗誦,按我個人的風格,應該是喜歡大江東去浪淘盡這種詩篇的,但轉而一想:這不是為我心心念念的遠征軍在唱挽歌嗎?是義不容辭的事啊!
于是,我邁著沉重的腳步上了臺,鋼琴伴奏聲響起,我眼前只是浮現著七十九年前野人山的場景。
我也不知朗誦效果如何,走到后臺時,主持人畢嘯南擁抱了我,說:大哥!我被感動了!
龍越的創(chuàng)始人孫春龍先生在臺上深情講述了一個叫德優(yōu)嗚的故事,他說:他曾經帶人找到一個野人山下一個叫德優(yōu)嗚的地方,德優(yōu)在緬語中是中國人,嗚就是嗚咽,德優(yōu)嗚就是中國人哭的地方,當年遠征軍撤退到此,彈盡糧絕無路可走了,有許多人命喪于此。
孫春龍說:戰(zhàn)爭結束這么多年,從來沒人去野人山祭奠當年的先烈,近幾年那塊森林忽然去的中國人多了起來,但都是去淘金、去伐木,他多么希望:以后去的中國人是去找遺骨,去祭拜并帶忠骨回家!
有許多朋友給我發(fā)短信,說在現場或網上看直播,聽到德優(yōu)嗚時,都潸然淚下。
胡康河谷、野人山,中國人永遠的痛!
近八十年過去,當年野人山的累累白骨早已化為泥土,化作塵埃,化入樹干而重生了,全部找到他們并帶回家也不現實,我只是希望國人不要忘記:
在那莽莽的原始叢林上空,飄蕩著五萬多中國遠征軍忠魂,他們想回家!
嗚呼!一慟!